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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留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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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山雨
      打从在青山村历过一场惊险,冬哥开始偶发性心事重重,按林婉的话说,就是被吓出了后遗症。
      她自认和小姐一块长大,又是随身丫鬟,娇娇弱弱不成样子——有小姐一人娇弱就足够,她和翠缕,连林府所有护院打手,都是保护娇花林婉的使者。也因如此,更对当初救林婉时,自己被狂徒骇得眼黑腿软站不起身的过去深恶痛绝。
      辗转反侧找原因,冬哥把自己遇事胆怯归结到不会武功上,是以自回府未有一刻安歇,仗着有林婉护短,就敢擅离院跑到偏厅,看林府的护院舞刀弄棒。
      两人搭档有十年,翠缕虽总骂疯丫头,但逢事常帮隐瞒遮盖,担待冬哥很多。若非下午有掌教嬷嬷听夫人之意来林婉房中总算查点一应用物,她也不会把冬哥拉回来。
      林府各院的吃穿用度都由各屋的管事大丫头记录,再分条按时报给账房,统一合录交给管家。
      但林婉这一院是例外,她的衣食一切都有林夫人亲自过问,甚至日用香薰、绣荷包的缎子面都有城中专供的铺子和绸缎庄。
      林婉平素细言软语,声轻,脚步也轻,纵有活泼些时,也似只蝴蝶静和轻盈。她自幼养在深闺里,不常见人,所以酷好读书习文,这院里的丫头耳濡目染,也不似别处偏信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说辞,因染了书卷气,多少有些心高,所以格外看不上府里粗手笨脚,拿捏作态的掌教嬷嬷。
      那些人看检过一遍,与候在门边的翠缕道声,自去了。
      冬哥躲在帘帐后头啃苹果,这会子才走出来,扫视倒歪的瓶盒屉挡撇嘴,“来一回跟阵风似的,有什么卷什么,乱遭成这样还要人重收拾。”
      梳妆台前的檀木盒被震开些许,翠缕重拢盖子,看见顶层的红毡上,那整串镂纹的珠子竟变作两截,愣了一下,因问,“这珠子怎么断了?”
      冬哥凑上前瞧一眼,见是在青山村第一天,由她递到林婉手上那一盒。那串珠曾被林婉缠在手腕上,因她腕子细纤,珠串太长,所以林婉用剪铰开,只戴一半。后来新鲜劲儿过了,又扔回盒子再没拿起过。
      冬哥咬一口苹果,“小姐嫌长,铰一半戴手上,她腕子太细,我瞧着一半也累赘。”
      翠缕先是怔然,须臾回转过味儿来,表情有些奇怪,“你说小姐把这东西当手串儿了?”
      “怎么了?你也觉着累赘吧?我说怎么让我送这么一盒子劳什子,沉甸甸不知装的什么,手串白玉手,小姐又不缺这个。”
      翠缕边听说,终笑掩口。自笑了半日,方拉过不明所以的冬哥,立在镜台边,“我跟你说个笑话儿。夫人和房妈妈操心小姐,事无巨细都要想到了,怕我们小姐不通人事,倒在姑爷身上下足了功夫。”
      将盒盖挑开,刚将上格揭开一角,又忍笑停手,“你看过底下没有?怕是小姐也被你带得粗心大意,只看了上格一眼,再没打开过吧?”
      翠缕神神秘秘,颊上又似有晕红,冬哥来了劲头,因道:“里头还有东西?给我看看!”
      拨开第二格,只见香宣绘彩的两本,翻开刚看两眼,不觉耳辣脸热,烧着了般丢开手,转身在忍笑不已的翠缕身上连打几下,“你,你知道不告诉我!谁见了好意思,戏弄人呢!”
      那宣纸上图文并茂,所绘人物动作细情历历如真,赫然是两本春宫。
      翠缕也不觉脸热,忙又收回檀盒,“我晓得小姐性情不是会看这些东西的,那暖玉,檀木,好好儿的珍稀料子,都作这种用途,也忒奢靡些。我还问你,本来交待你交给姑爷,怎地就到小姐手里,还不是你耍滑图便,也就小姐好性儿纵你,看这副没上没下的样子,给人拿捏住,不打烂了你的。”
      冬哥没心没肺,听翠缕说小姐纵她这一句,颇得意,“我怎就没大没小,不说出叁五六来,看我跟你算方才的账。”
      “我说你就不听,方才房妈妈手底下的掌教嬷嬷们来,你怎就躲起来不待见人?万一有碎嘴的告你几句,能得了吗?”
      说起那起人,冬哥撇撇嘴,“不是我不待见,见她们就烦厌,都是一宅的家下人,谁瞧不起谁呢?她们见你我还能善给叁分笑面,可背后挑拨闲言,撺掇得小姐这屋里也有些不长眼的拿人下碟儿——惯得她们,姑爷是小姐的姑爷,够得上她们指摘?给她们脸!”
      两人这厢絮私话,翠缕半对门口,拿眼尾余光正瞅见屋廊下梳双髻的一个小丫头,低眉顺眼正往外走,忙把人叫住,“等等!”
      那小丫头听人唤,忙立住,“翠缕姐姐。”
      又道:“冬哥姐姐。”
      翠缕见她神色有异,攥手盯着脚尖,似有慌张之态,未动声色,只道:“你干什么去?”
      “我......嗯,锁儿近两天得了张姨娘的赏,是,是螺钿。她一向跟我好,说教我去瞧瞧,也分我些。”
      冬哥与翠缕对视一眼。
      “你去吧。”
      眼见小丫头拐过月窗后,二人一时谁都未开口。
      冬哥暗琢磨了一下,“......她是前两个月调进这屋的,因不是近身伺候,我也没大仔细看过。就常在院子里打扫洒水,做些粗活。”
      翠缕敛眉,责道:“你以后也注意些言行,再这么懒懒散散,保不齐哪天给人捅出去,给老爷知道了,小姐也救不下你。”
      冬哥没骨头似的扒在翠缕肩上,笑道:“——放心啦,好姐姐。”
      ......
      林婉自然不知自己错戴手串这档子事,她正在林夫人房里装乖女儿,一口一个娘声声都甜,又是递茶又是捏肩,哄得林夫人笑面慈眉,才将耽搁时间晚回林府一天的事翻过去,没再计较。
      自回来她就未消脚步,先是见林老爷林夫人,将编的说辞诚恳演绎一套,又被林夫人留在自己屋里事无巨细问过这些天的饮食睡眠,足坐了一个时辰,林夫人又给林婉剥了个莲子吃,“婉婉莫忘记明天游湖的事,今晚回去,将娘新给你定的成衣都试一试,挑看得上眼的,明早再到娘屋里来,让娘给你过过眼。”
      林婉嚼着莲子,暗说林家真是有钱有闲,娱乐方式丰富,连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。
      据林夫人说,是林老爷在京和江南的几个生意场上朋友,最近都聚到一起,就想到同游山水这一事。
      “多年凑不到一处,这回也是巧聚。都是些叔伯,婉婉是小辈,自然该见见的。”
      林婉点头,“娘放心。女儿知道的。”
      直坐到日头西沉,林婉与林夫人都见乏,言谈也疏懒。林婉又坐半柱香时候,才道说回房,林夫人也未怎留。
      林婉离后不久,林夫人正倚在榻桌上小憩,由丫头在旁打扇。不多时有小丫头将一行人迎进来,来人见夫人半睡着,放轻脚步,正待退出,林夫人合着目,只道:“进来吧。”
      早有丫头搬椅,请房妈妈在林夫人下首坐了。李嬷嬷就在房妈妈身侧站立,下人奉上茶来,两人吃过一回,林夫人道:“又听见婉婉如何了?”
      李嬷嬷迈出一步,张口就要描叙,给林夫人瞥一眼,忙垂了眼,又退回去,没敢多言。
      房妈妈才道:“倒不是我听见,夫人也知道这回去接婉婉的是李九儿家的,她到那片地方,见的可不算好——这事我不好说的,还是让她自己学。”
      半回脸,“你到那里听见瞧见的,自己跟夫人说。”
      李嬷嬷这才将出一步,从去青山村一路所见,到如何停在族叔院里,如何见到林婉,又如何如何被林婉抢白的事添油加醋儿都说了,末了,“老奴瞧那地儿穷乡僻壤,心疼小姐受苦这几天。只催几句,说这些天老爷和夫人是如何想念,本是好心,倒惹小姐老大的不愿意,在满院子人跟前一通教训。”
      房妈妈:“小姐性子一向谦和,必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要说你也是府里老人,同个孩子赌性争气,到底他是小姐枕边人,事无巨细照顾着,自然更亲近,怎能不袒护?”
      李嬷嬷也委屈道:“我倒也不是争这口闲气,我是心疼老爷和夫人的悉心。虽是姑爷,可入府才多久?老奴在府里伺候二十多年,不敢说有功劳,苦劳总是有的,就因为两句话儿,能惹小姐在满院子人眼面前叫我没脸!”
      说着揩起眼泪,林夫人沉吟半晌,忽道:“婉婉真那么说,丈夫?”
      “老奴听了真切!”
      林夫人又觑向房妈妈,也不必张口细询,房妈妈道:“依老奴看,听小姐话中意思,属实是动了真心。”
      林夫人若有所思,良久,叹息,“......这孩子不知怎的,自大病醒来后一直左性,她说两句倒也不打紧,只怕她真心实意维护。我也看裴远这孩子很好,也愿有他照顾婉婉,可长伴就罢了,还希图夫妻之名,这就是他的不懂事。”
      李嬷嬷:“夫人您的意思——?”
      “向来有交情,门户年龄也相当的那几家已遣人带封帖和礼来了,除他们外,更多都要仔细相看。等人选确定,婉婉的婚事定下来,她自然就收心了。”
      房嬷嬷:“只怕小姐不情愿呐。”
      “我和老爷只有她一个女儿,的确宠惯过了些,但该依的事,她必须依我们。年轻人一时兴起也是有的,待寻个由头让他们分开些时候,慢慢淡下来,就算真曾有些情意,也不当什么。”
      ......
      从青山村一路回林府,因林夫人交待,催着时候,所以中途并未多整顿,只在近郊一间茶舍暂歇一回脚,随去的众家下用过食水,便又动身启程,风尘仆仆赶回来。
      林婉头两天睡的足,马车上又睡了一回,因她枕着裴远,睡相又不甚老实,他一直看顾,无暇睡眠,所以直醒着到府中。
      又值翠缕提醒掌教嬷嬷要来,林婉怕多出事由搅扰他,所以在幽静小书房里安了榻,让裴远先去那里补眠。
      林婉回院,先去书房门口隔窗看了一回,见裴远趴在桌上,枕臂睡的正熟,桌上还摊开本翻到一半的书。他背对的两扇窗都开着,黄昏时起了风,窗外那几拔竹滴上夕阳血色,翠中带火,在风中摇摇摆摆,竟连书房裴远身间发梢都似染火焰。
      林婉阻了侍女,自己悄声进去,将两扇窗都合了。也没叫醒裴远。就凑近在他点染霞光的鼻梁眼睫各亲一下,才轻声退出,回到自己屋里。
      林夫人着丫鬟送来的各式衣裙都摆在托盘里,一溜儿排开。翠缕取出些银子递给送物的丫头们,打发人去后,和冬哥两人在屋里候着小姐回来。
      林婉手脚健在,本不想两人服侍换衣,但古时装扮繁冗些,襟带细索都要顾及,那些衣裙被她自己穿戴上,就是不如在翠缕手里妥帖。
      每换好一件,冬哥催她自己检看是否合身,林婉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,随意点选几个颜色明媚些的,余下部分动也未动,换来换去,也蹉跎了老半天。
      等天色见晚,远处一点通红的日轮沉下去,林婉算算时辰,觉得也差不多,便撒手让翠缕将余下的收拾起来,自己走出屋,又转回书房。
      她见裴远还未醒,自己点两支烛,在书架旁随意翻了会儿书,见中间几本在紧要处被人用朱笔圈了,又密密麻麻缀了脚注。林小姐自小耳濡目染,对这些虽未实操过,可记忆深刻,以致林婉看时未遇阻碍,通顺地累篇读下来,原来是些走商行货的实录。
      她看那字迹有些熟悉,忽然想到什么,又回到桌前,拿起裴远手下压的那一本,果然一样。
      原来都是他做的批注。
      风动火烛,光影在人身上掠过,许是晃到了眼,裴远在熟睡中微动动眉。
      林婉拄脸无声地看了他一回,良久,指腹在裴远眉骨拂过,唤了声,“裴远。”
      他一时没醒,林婉又无所事事起来,眼睛满屋乱踅,搭见桌旁的笔架,心中一动,从上面抽出支没用过的,又将冷茶水倒出些在桌上,笑蘸了笔,毫锋湿软地划在裴远脸上,圈出他的眼睛。
      在林婉给加小胡子时,裴远醒了。
      他睁开眼,看见她,一时未反应。眼皮上有浅浅的褶,目光从迷倦中渐渐转醒。
      林婉只是笑,扬了扬手上的毫笔,裴远下意识摸脸,她更笑开了,“袖子和脸上都是墨汁!”
      裴远抬手,见袖口并无污迹,先一愣,见林婉笔毫无墨色,知道是被她作弄了,唇角微扬,面上还不大显,把笔从她手里夺了,“你是小孩子吗?”
      “你是小孩子吗?”林婉学他说话,将笔又拿回自己手里,背到身后,一本正经,“就是玩笑嘛,不许生气。”
      挽了他的手同回到屋里,床褥已铺整好,林婉坐在妆台前梳整长发,眼风不经意搭上镜面,镜中裴远已沐浴过换好中衣,正擦拭沾湿的头发。
      他忽意识到什么,转望向铜镜,与林婉的目光镜中对视,她立刻笑眼弯弯。
      裴远不自然地转开脸,扫见镜台边槅柜上端整摆放的几排颜色,认出又是给林婉新做的衣裳,“怎么不换上?”
      “试换过几件,我看样子都差不多,其实不用做这么些,再有颜色都太素净了,难选。”
      成衣颜色多用染料,别人能穿得,林婉却会全身起红疹。为她供衣的绸缎庄专辟出一间染坊,用以染色的材料多是四季时令的鲜花汁子,林老爷手下供着多间花圃,各季采摘众多,才能得一星花汁。且花朵的染色之能比不上染料来得痛快,这样染出的锦缎绡纱色彩自然浅淡。
      这些只是她生活的支鳞片爪,裴远初听时只觉惊心,此刻再撞遇到眼前,心里却阵阵发沉。
      他要怎样,如何才能给林婉这样的生活。
      林婉对这些事未太关心过,自然也没人刻意告诉她,所以她所知不多,自然看不出裴远神色中的隐晦。
      见他沉闷地躺上床,林婉以为人是倦意还没过,将灯压灭,也上了床。
      屋中黑暗,一片寂静。她趴在裴远胸口,抚摸他的锁骨,“你困吗?”
      “......”
      “......今晚,不行。”
      林婉:“......”
      她:“......哦。”
      这两天纵性太过,林婉体力与精力并不算好,有时才到一半就昏昏欲睡,裴远是顾虑她的身体。何况他还有别的心思,沉沉地压在心里。
      但林婉显然是想歪了。
      她琢磨按裴远的年岁看按理不应该,从以往经验来看,他各方面都很强,怎么忽然就不行了?
      男人短暂不举的原因广泛而多面,林婉在脑中都过一遍,到底自己男人还要心疼,也不好在他伤口上撒盐,就没再提。
      一夜安稳。